晨读|三眼灶头一眼井
发布日期:2024-06-09 20:13 点击次数:123三眼灶头一眼井,这是老家日常生活最鲜活的地方。
姑苏烟水十万家,家家大抵是这样的格局。寻常如我老家,是个三进的构架,都有天井分隔,第一进和第二进都是起居室,楼下是客厅和厢房,楼上便是数间卧室,第三进是灶屋连带柴房及一个小天井,灶屋支着一具三眼的灶头,小天井凿有一眼水井。一家十余口人的饮食都干系着灶头和水井,所以灶头和水井堪称是我们全家的生命之源。
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小水井便是全家的水源,十余口人饮于兹涤于兹。自然,还有枕着的河道作补充,不过河水是不能饮用的,淘米汏菜洗衣物可以抵挡一阵,断不可饮用——那边河滩还在“沙沙沙”刷马桶,这边却汲而饮之,想想也腻心。所以临河而筑的茶馆老虎灶都打出牌子饮用水是去外河或湖泊撑来的活水,他们都备有撑水小船和雇用专职的撑水佬。撑水佬都有些功夫,能凭一支竹篙左右开弓、把水撑至大半船,归来恰好天明,活水烹茶何其讨巧。及至自来水普及,饮用水皆迎刃而解矣。早先我曾承担过汲取井水的活儿,吊桶吊起的水注入水缸,还得用明矾一打,把杂质捉净,好在水缸就在灶屋,须臾完工;但还得打日常用水到第一个天井的水缸,两只铅桶一提,一路疾行,从第三进天井到第一进天井够累人的呢。
全家饮用全赖一眼水井,水井维护就至关重要,过年时节要封井开井、祭谢“井泉童子”,夏初时节要请人疏浚井泉,挖出的井泥用来涂治痄腮(腮腺炎)据传很是灵光,故而这一眼小水井一直清泉流淌。到了七夕,井水和河水有一次喜相逢——各取半碗混一起,号“阴阳水”,或称“鸳鸯水”,晒到中午,用来“笃巧”,绣花针居然会漂在水面,日光投射,影子像毛笔、算盘各异,以卜孩子的未来。童年我一直弄不明白针不下沉的原理,及至中学学了物理乃知,水被蒸发,比重增大,水面还有一层表面张力,所以针漂浮不沉。至于井水的冬暖夏凉,是非常讨喜的,尤其是夏天,吊一桶井水朝天井一泼,看着滚滚腾起的热浪,是乘凉前的功课,若将西瓜带个秤砣包裹着用麻绳沉浸到井里,剖食时那一股透心的凉快是儿时最美的记忆。
对比井水的惬意,灶头便更觉可爱。我们家是三房聚居的大人家,一具三眼灶足以承担全部的伙食。祖母说,当初支灶时就请泥水匠砌的三眼灶,日后三房分别开伙也够用,还支着两只汤罐,源源提供热水,令灶头“滴火不漏”。但祖母健在时是不分家的,至多各房可以开开小灶。回想大家庭合伙时真是热闹,分别由各房的媳妇轮流掌勺,不管由谁掌勺,我们这拨孩子都会钻进灶屋当火头军,专门烧火,谓之“下灶”。
进灶屋做“下灶”甭说有多快乐,在天寒地冻日子尤为惬意,在灶膛后坐着送柴添火,脸被火映得红红的,分明就在烤火取暖,况且还有一连串的福利——先是鼻子的享受,灶上烧饭炒菜的缕缕香味缭绕不去;继而是口腹的享受,首先是自己在灶膛制作小吃——把山芋土豆之类埋进灶膛的热灰里,无多片刻就有香味透出,知道那些食物可以取出剥食了;还有就是稻草上的遗穗,塞进灶膛,掌握火候,但听“哔剥”声响,闻到香气,赶紧取出,灿然一簇雪白的爆米花,放进嘴里比巷子里爆米花佬爆出的好吃许多。然则祖母不许我们用穗子爆米花吃,她要我们摘下喂鸡,说是灶膛火大,穗子多半会烧掉,糟蹋了很罪过,阿弥陀佛啊。我们就跟她敷衍,推说穗子早拔尽喂鸡了,祖母便夸赞我们行善积德有好报,笑吟吟小脚蹒跚离去。
当“下灶”,最盼望母亲“上灶”掌勺的日子。她会在灶前忙碌当口时不时输送给我们吃食。灶头前后有个沟通的洞口叫灶门洞,便于“上灶”和“下灶”的沟通,“上灶”会时不时对着洞口发出指令,如“旺火”“文火”“回火”“熄火”……但母亲另有功用,那就是借着尝咸淡的由头,一次次用筷子搛着菜肴送到灶门洞口让我们品尝,我们就争着把嘴巴凑到洞口接食,多么像老鸟喂雏鸟的情状啊。(吴翼民)